例外条款、黑狱风波、拉新计划：美国废奴运动至今难断其“尾”？

2022年4月24日，美国安哥拉监狱囚犯参加牛仔竞技比赛，场面惊险，吸引大批游客，其他上千名囚犯则要制作工艺品在活动中售卖。 （视觉中国/图）

“例外条款”

2022年11月8日，美国中期选举投票陆续在各州举行，不少州还借中期选举就当地重要事务进行公投。其中，俄勒冈州、田纳西州、佛蒙特州、阿拉巴马州以及路易斯安那州等5个州的选民，将决定是否彻底禁止奴隶制或“非自愿奴役”。

19世纪30年代初，废奴运动开始在美国北部兴起，为美国资本主义发展扫清障碍。

但是现代奴隶制并未因此而销声匿迹。如今，废奴与修宪又成为美国新一轮中期选举期间的热门话题。

“我们必须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解放奴隶的修正案中有重新奴役他们的条款。”美国反奴隶制历史学家组织负责人罗伯特·蔡斯在接受《华盛顿邮报》采访时说。

1864年12月，美国国会通过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宪法第13条修正案，宣布在“美国及其所管辖的领土上永远地废除奴隶制”，明确禁止已在美国存在250年之久的奴隶制，却留下了一项允许对在监囚犯实施强制劳动的“例外条款”。

位于美国东北部的佛蒙特州（Vermont）被认为是1777年美国第一个废除奴隶制的州，但其宪法仍然允许在少数情况下进行非自愿奴役。

这导致美国大部分地区，奴隶制作为对犯罪的惩罚仍然合法。美联社发表评论称，这一条款已经成为过去一百多年里不同形式的奴隶制在美国泛滥的“制度漏洞”，成为合法奴役他人的“通行证”。

来自美国废除奴隶制全国网络联盟的萨瓦纳·埃尔德里奇（Savannah Eldrige）认为，“虽然奴隶制被废除了，但它只是把奴隶所有权从动产奴隶制和私人所有权转移到国家认可的奴隶制。”

“几乎在整整一代人的时间里，它把非洲裔男女关押起来，把他们的劳动力卖给私人公司，让他们重新沦为奴隶。”柯蒂斯·雷·戴维斯(Curtis Ray Davis II)一度因法院误判而被关押在路易斯安那州立监狱。

他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BBC）采访时说，“人们不应该成为其他人的财产，也不该是路易斯安那州的财产。”

美国宪法第13条修正案的“例外条款”主要被用来针对非洲裔、拉丁裔等少数族群，该条款又被称为“黑人法典”。《美国新闻与世界报道》稍早前公布数据，2021年，非洲裔与拉美裔美国人被监禁的比例分别是白人的5倍和1.3倍。

在亚拉巴马州的私营监狱里，男性犯人中非洲裔的比例为55%，而该州总人口中仅有26.6%为非洲裔。

少数族裔被认为是美国警方和司法部门用来“供养”私营监狱的主要人群。据美联社报道，诸如在公众场合大声说话、人行道上骑车等轻微违法行为，黑人等少数族群都可能被定为刑事犯罪，而被迫参加强制劳动。

如果拒绝强制劳动，囚犯可能会被禁止打电话或家人探望，甚至被单独监禁、拒绝假释。

“工作时薪从来没有超过20美分”

据美国非营利组织“无罪计划”（Innocence Project）公布的数据，仅路易斯安那州立监狱，就有大约75%的囚犯是非洲裔。全美则有大约80万名囚犯被迫强制劳动，每小时的工资只有微不足道的几分钱，还有7个州的囚犯得不到任何报酬。

“美国从来没有一天不实行奴隶制。”柯蒂斯·雷·戴维斯(Curtis Ray Davis II)被法院误判谋杀罪而进行了25年的苦役。

直到真正的凶手在2019年被捕归案，柯蒂斯·雷·戴维斯才得以赦免。他在接受英国广播公司（BBC）采访时说，“我在枪口下工作了25年，（出狱）回家时只得到124美元（约898元）。工作时薪从来没有超过20美分。”

美国监狱的时薪不高于40美分，远低于全美最低工资水平7.25美元。为了改善在监狱里的生活条件，多数囚犯都抢着去干活。

大部分州给予囚犯的时薪是15至25美分，只相当于美国联邦最低工资标准7.25美元的2%至3%。而在亚拉巴马州、阿肯色州、佛罗里达州等，绝大多数监狱劳动甚至不会有任何报酬。

当前，美国人口数量不足全球总人口的5%，在押囚犯却占全球的25%。美国公共政策智库“监狱政策倡议”还公布数字称，该国有102所联邦监狱、1566所州监狱、2850个地方看守所、1510个少年管教所、186个移民拘留所、82个原住民看守所以及部分军事监狱，共关押着大约200万名囚犯。

庞大的囚犯人群以及监狱系统，给美国联邦和州财政带来沉重的负担。

在押囚犯迅速上升，财政负担加重尤其引起纳税人的不满，美国政府于是采取“缓解收容压力、降低监禁成本”的政策，逐渐将私营监狱纳入国家惩教体系，将公共责任交给利益集团。

私营监狱也存在着明显的优势。它成立手续比较简单，工作人员管理灵活，无需经过司法部、议会等程序，其资金也不受政府预算严格限制，还可通过市场融资节省20%的成本。

美国私营监狱迅速膨胀。1998年，全美只有5家私营监狱，关押囚犯不足2000人。到了2016年，美国私营监狱数量已暴涨到100多家，关押囚犯数量则超过12.8万人。据美国公共政策智库“监狱政策倡议”统计，仅1990年至2010年的20年间，私营监狱总量增加了16倍。

监狱利益集团日渐做大，民主党与共和党分歧严重

但美国私营监狱丑闻不断。2016年夏天，愤怒的美国民众走上街头抗议“黑狱”，时任总统奥巴马以“安全方面的顾虑”为由，宣布将逐步淘汰私营监狱。

当天，美国两家主要私营监狱运营商CCA和GEO的股价暴跌60%以上。但特朗普不久上台，美国政府又跟多家私营监狱续签合约。

特朗普政府还采取严厉的反移民政策，导致大量非法移民被捕入狱，这又让私营监狱赚得盆满钵满。其中，美国惩教公司CCA已成为全美最大的私营监狱企业，并在2000年上市，其利润在二十多年间翻了500倍。

它的创始人也是一名政客。1981年，田纳西州共和党主席汤姆·贝利与两个朋友合伙成立美国惩教公司CCA，它第一单大生意来自得克萨斯州移民局，它租用多家旅馆并雇用安保人员负责看押非法移民。

如今，美国主要有三大私营监狱公司，共有200多座私营监狱，拥有超过15万个床位。

“（在美国）有一个行业快速建立起政治影响力，却很少受到审查，那就是私营监狱业。”美国《华盛顿邮报》援引一名行业人士的话。

在美国，私营监狱已发展成为庞大的利益集团。美国司法政策研究所报告称，长期以来，私营监狱主要利用政治捐款、政治游说和权钱交易等发挥政策影响力。

“在移民危机中，当我们拘留更多的人时，私营监狱就会赚钱。”美国高级研究分析师吉姆·阿姆斯特朗说。

据专门追踪美国政治献金的组织“公开的秘密”统计，仅在2010年至2015年，美国惩教公司CCA和GEO集团用于资助和游说的资金就超过1460万美元。

长期受到美国惩教公司CCA捐助者包括“美国立法交流委员会”，后者一直标榜致力于“限制政府权力、捍卫自由市场”。

美国媒体与民主中心主任丽莎·格雷夫斯注意到，美国惩教公司CCA通过“美国立法交流委员会”，能够在全国范围内影响刑事政策，包括监狱私有化、快速增加刑事案件等。私营监狱业也还极力反对死刑，主张将最高刑罚改为终身监禁。

“犯人越来越多，并不只是因为犯罪案件激增，而是因为犯人的服刑期延长。当局还通过了起诉未成年人的法律，用源源不断的资源来 ‘生产囚犯’。”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美国史教授罗宾·凯利说。

私营监狱企业还跟不少政客关系极为密切。据《华盛顿邮报》透露，十多年前，美国联邦参议员马尔科·鲁比奥在佛罗里达州担任众议院议长期间，就曾主导与GEO集团签订了一项总额为1.1亿美元的监狱合同。

作为回报，GEO集团为马尔科·鲁比奥提供了至少4万美元的政治献金。

民主党在移民政策、废除死刑等领域的政策相对温和，这也导致共和党政客成为美国私营监狱企业的主要捐赠对象。据美联社报道，2020年，GEO集团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乔治·佐利在当时的选举周期中至少向共和党人捐赠了50万美元。

上台后，民主党总统拜登要求美国监狱管理局等部门停止使用私营监狱关押联邦罪犯。但GEO集团公开向投资者喊话，“你们不必担心，我们在拘留和监视非法移民方面的收入可以抵消部分损失。”

2022年的中期选举中，不少非洲裔、拉丁裔选民因为共和党的反移民政策而投向民主党阵营。但迄今为止，美国仍有二十多个州的宪法中存在类似的条款。

在民主党占优势的多个“蓝州”，修改宪法第13条修正案已取得部分进展，但修宪需要冗长的程序且来自利益集团的反对声强烈。依据美国宪法，修宪必须经国会参众两院三分之二议员的同意，并经全美四分之三的州立法机构批准，彻底废除奴隶制也任重而道远。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梁晴川 刘雨桐